誰跪在路上?白沙屯媽祖遶境與現代台灣的苦難敘事
宗教如何成為制度缺口下的最後依靠
跪著的人,不是因為幸福,而是因為人生走不下去。
一、由遊客視角到信仰現場:一段意外的心靈路程
今年,我這個50歲退休練習生,受朋友邀請參加了白沙屯媽祖遶境。起初只是想走走看看,以遊玩的心情當作觀光客般參與。沿途不時有免費的食物、冰水補給,村民熱情招待,氣氛熱鬧,彷彿是一場嘉年華活動。
然而,當我走進人群,慢慢地看見許多人跪伏在炙熱的柏油路上,他們的身影深深震撼了我。有的人身體孱弱,手扶拐杖;有的人抱著病歷或醫院診斷書,伴隨著家人艱難前行;還有人拖著輪椅追隨神轎。這一切與我原先抱持的「遊玩心態」截然不同。
原來並不是每個人都是來「體驗活動」的。他們是來向生命求情的。
那一刻,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,白沙屯媽祖遶境不只是民俗活動或觀光景點,它承載的是台灣社會中無數人的無奈與渴望。
二、宗教哲學觀點:信仰是極限處境的出口
威廉·詹姆斯在《宗教經驗之種種》中指出,宗教信仰往往源自「靈魂的病痛」與內心極限的掙扎。卡爾·雅斯培則認為,人類只有在邊界情境中,如面對痛苦、死亡或罪的時候,才會接觸到超越性的力量。
沿路跪地的每一位信徒,他們的祈禱不是出於幸福,而是因為生活中的種種困境逼迫他們尋求出口。涂爾幹認為,宗教是集體情感的具象化,它讓個體的痛苦獲得被社會理解的可能。
信仰不是選擇,而是被逼迫後的一種生命出口。
三、台灣民間信仰的生命政治:遶境中的「苦難階級」
在白沙屯遶境中,我看見的不只是信仰的虔誠,更是社會階層與苦難的具象化。老年人、病弱者、家庭破碎者,甚至中年失業者,都跪伏在路上祈求神明庇護。他們背後的故事,代表著台灣社會在醫療、經濟、家庭和社會支持上的缺口。
許多人在制度保障不足、資源有限的情況下,將希望寄託於信仰。這是一種替代性的社會安全網,使得弱勢者在無力依靠制度時仍能找到心理與情感的支撐。
誰會在陽光下跪地痛哭?都是不得不相信的人。
四、鑽轎底與抬轎:身體承載信仰的重量
鑽轎底是遶境中最具象徵意義的儀式。人們彎下身體、用膝蓋和額頭親近神轎,這不只是迷信,而是一種身體性的禱告。人類學者葛茲指出,儀式是混亂世界的象徵化,它使個體在痛苦中找到秩序感。特納的「過渡禮儀」理論則說明,信徒在儀式中暫時脫離苦境,獲得心理與精神上的重生。
抬轎的轎伕,也是信仰體系的重要存在。他們的肩膀承載的不只是木製神轎,更是無數眾生的希望與祈禱。每一滴汗水都代表著對苦難者的支持與陪伴。
信仰不是想法,而是用膝蓋、額頭與汗水書寫的意志。
五、轎伕:神的溫柔在人間的運送者
沿路跪拜的人仰望的是媽祖,但真正把神的溫柔送到每個苦難者面前的,是轎伕。他們多為基層勞動者,甘願用體力扛起神轎,不收費、不計較辛苦,只為將祝福送到每一位需要的人手中。社會學角色理論指出,轎伕是宗教中介者,他們的存在使得信仰能夠從象徵轉化為可感受的實際支撐。
媽祖在天上疼惜眾生,轎伕在地上完成那份疼惜。
六、現代台灣的苦難敘事:制度缺口下的信仰需求
遶境的熱度逐年攀升,反映出台灣社會的焦慮擴張:
- 醫療負擔與長照壓力,讓家庭身心俱疲
- 經濟不穩、失業或債務重壓,使中年族群陷入無力感
- 家庭失和與親情破裂,使情感支撐崩塌
鮑曼稱這種社會狀態為「液態焦慮」。當制度無法承托個體時,宗教成為最後的心理與社會支撐網。
七、遶境的行走隱喻:即使苦難仍要前行
遶境以「行走」為核心,對於身心疲憊的信徒而言,每一步都是生命的宣告。行走象徵著即便生活艱難,仍拒絕被困境擊倒。宗教哲學視此為主體性的重建,讓信徒不僅承受苦難,更以行動參與自身的救贖。
最堅強的抵抗,就是繼續走下去。
八、信仰的共感與互助:陌生人之間的溫柔連結
沿途村民與志工提供補給與協助,形成涂爾幹所謂的「集體狂喜」。遶境短暫地創造了一個互助共同體,孤單的個體不再被孤立。這種共感與互助,使信仰不僅是個人慰藉,也成為社會倫理的一種實踐。
九、旅程終點的反思:信仰不是奇蹟,而是被看見的希望
若沒有病痛、挫折或家庭破碎,誰會跪在路上祈求神轎經過?苦難迫使人謙卑,也促使人尋找生命意義。白沙屯媽祖遶境不只是奇蹟的展示,而是苦難中溫柔的運動。
每一次跪下,都是祈求能再次站起的力量。
作為50歲退休練習生的我,從一開始的觀光客心態,到沿路看見無數人的無奈與信仰,我明白了:信仰不是讓人忘記痛苦,而是讓痛苦有人理解、有人陪伴、有人承接。媽祖不離開眾生,轎伕不放下神轎,而信徒不放棄人生。灰塵與汗水交織的路上,信仰讓人相信:
路仍可走,人生仍有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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